哀振飞
今日推送之《哀振飞》录自《春申续闻》,作者陈定山,工书画,兼善诗文。《春申旧闻》是陈定山的掌故随笔,描写旧上海文人逸事、艺坛杂俎、风俗市情、社会秘辛、菊坛掌故、勾栏风月、黑道传说等等。《春申旧闻》初版于1954年11月,1967年9月《春申旧闻》和《春申旧闻续集》合成一册,改由台北世界文物供应社出版,1976年1月,世界文物出版社又出版了《春申续闻》。
最近,麒麟童被迫害,有许多刊物,要我写他,因为民国三十七年以前的事,我在《春申旧闻》多有记载。以后,我已来台,他的行迹非常隔膜,不想多写。日前,拜读宜荆客先生所写《麒麟童的悲哀》,今天(十月二日)又读到《俞振飞和言慧珠》,多采及拙著《旧闻》,使我非常感动。振飞和我是世交,是好友,自从聆到俞、言噩耗以后,心里总是酸酸的。要想写一篇,不知何处下笔。宜荆客先生与我未尝谋面,亦不知为何许人(也许是我一位很熟的朋友),承他一再提到拙著,要想补充一点,写出来亦足稍杀我哀。
俞振飞、言慧珠等在法国演出后谢幕
振飞出身姑苏世家子,与陆凤石公子麟仲,同负“昆票”重名,且同在北京(北伐以前)执风月盟主。麟仲是宰相的公子,振飞的声名,尚要逊他一筹。北方的昆曲界,如赵逸叟、红豆馆主,皆尊重麟仲而视俞五为后辈,其实二人之年相若也,并同有壁人之目。宣统大婚,鳞仲为十六侍卫之一,锦裆玉佩,队若神仙,俞五每羨之。二人曲艺相伯仲,而麟仲擅雉尾生,振飞亦自以为不及。盖北方之劲敌。
振飞之劲敌有三:在南者,一为笛王许伯遒,一为昆生顾传玠。振飞昆曲,不但能唱,亦复能吹。民国以来,笛能满口吸的,许伯遒第一,俞五屈居第二。顾传玠出身于穆藕老、徐凌云丈创办的昆曲传习所。聘请教习,悉为名师,顾传玠以冠带生擅长。江南口碑,麟仲雉尾(如《小宴》《掷戟》),振飞巾扇(如《折书》《跪池》),传玠冠带(如《见娘》《看状》),皆不作第二人想,而传玠亦善吹笛,与俞五同工,但气口皆不及伯遒。伯遒杭州世家许姬传兄,《梅兰芳从伶生活四十年》,即兰芳口速,姬传笔记。
许伯遒
振飞曲艺,完全得之俞粟庐先生亲授,幼年受业,必置百钱于案,习一阕,必至百遍,唱一遍,则移一钱,百钱毕,则放学。即以百钱为奖金(吾邻杨翁教其子弈棋,其用奖金法,初授九子,奖金二十,八子四十,七子八十,六子一百六。以后授子迭减而奖金迭加,今授四子,奖金六百四矣。若连败,则增授子而奖金亦迭退。奖励后进甚妙)。振飞云,学曲开始,最难处理者,满口是痰,唱愈久而痰愈多,五十而后则口水渐渐盘干,口燥喉结,欲罢不能,此味最苦(按:“味道”艺术家是一种术语,张恒甫在电视上谈棋,亦尝云“这子味道很好”或“没有什么味道”。余习曲之判,亦深尝此味,往往逃去,遂无成耳)。胜利年,我们常集在培鑫或陆菊笙的府上,经常曲友为仁祖、妙香、兰芳、叔诒、伯遒、振飞、菊笙、培鑫、伯年和我。我们赌唱,伯遒吹笛,可以终日不换手。振飞领唱,全体和歌,余人已至力疾声嘶,振飞依然游刃有余。我更爱听他的“秋江一望泪潸潸”,直觉烟波万顷,芦荻无际,骚人墨客之思,有胜读《岳阳楼记》十遍者,读曲传神则麟仲、传玠皆不能及矣。传玠自入东吴求学,易名顾志诚,颇讳言曲,来台甚早,经商为进出口业,实非所长,赔累甚巨,终于贫病,逝世之日,吊者寥寥,余亦尝挥一掬伤心之泪也。
俞振飞之《群英会》
振飞书法甚秀,喜为人书扇,有簪花之美,配以黄曼耘的花卉,尤为合壁。振飞在上海演出名的是《贩马记》,却不是昆曲,是弋曲(亦称弋阳腔)。第一次在共舞台与梅兰芳合唱,他还是一位“少爷”,他的排名,且在梅兰芳之上(一次梅言合班来沪,演对儿戏,陈彦衡的名字亦排在二人之上。梅之虚怀大度,亦于此可见),而振飞的真正昆曲,戏台上却无人赏识。振飞的平剧小生,是后来为了生活问题,才拜师下海的(梨园行规无师不能出台)。他的雉尾生太软弱了,尝与庞京周合演《起布问探》。京周说: “老五,你是娘儿们吗?怎么脚也抬不起?”又与徐凌云演《宛城》,凌丈的曹操,子权、韶九(徐之二子)双演典韦、许褚,把振飞的张绣,逼得透不过气来。所以我们在朋友的立场,忠实之论,江南俞五(振飞)的平剧小生是不及北平叶五(盛兰)的。
振飞早年倜傥,从伶以后,转而谨饬,与黄曼耘结婚之后,也从未闹过桃色。与言慧珠结婚是曼耘病故之后,最近数年的事。消息传来,我们很觉奇怪,因为振飞已经是头童齿豁的老翁(振飞向来瘪嘴),而言慧珠不过四十左右。
俞振飞
振飞和曼耘避居香港很久,非常想到台湾来,他写过好几封信来,说“香港呆不住了,能否在台湾找一个地盘(剧场)每月有六千包银”?那时,我们教育部还没有注意到“振兴国剧”,军中剧团还在筚路蓝缕的时候,剧场只有永乐一个,其余都是临记。因此,我告诉他: “听说您要来,高兴得不得了。并可为您额手称庆。不过我们这些人,都在自力更生,克俭克难,紧缩着过活,像我,二人生活,不过一千多元就够了,何必要六千元呢?你要来,就得束紧肚带,决断要快。”他又来信,说“有四万元的香港债,无法偿还,有一笔整数接济他,他也可以来的”。想想看,那个时候的台湾谁也是风雨飘摇,自顾不暇中过日子,谁有余力能帮他这个忙呢?音信就断绝了。不久听说他到上海去了。而我们从此不通消息。而我对于振飞的初念,没有力量帮他忙,认为终身遗憾,可哀也夫。
(《春申续闻》)
致力于寻找和分享
梨園雜志
微信号:liyuanzazhi
新浪微博:@梨園雜志